Ocula 观点|庄辉:合影时刻

文 | 耶苏

“一个庞大的群体被全景摄像机旋转拍摄并留下一个个清晰的面庞,而庄辉的在场又让每次定格摄影都有着这么一位外人。这一简洁的转换,就像在集体意识统摄的社会中加设了一个锚点,历史与现场则通过这个锚点得到某种辩证的见证。借助这一跳跃性的锚点,作为媒介的摄影终究从美学经验与纪实性中被解放出来,扩展成为一种能够重新排演集体与个人之间心理张力的行动。”

与近些年来在白盒子空间里呈现大工作量的项目“公元前 1650”或“祁连山系”不同,庄辉此次位于外交公寓的个展“自学之路”(2023 年 9 月 17 日至 12 月 16 日)主要由轻巧的自传性图文材料编织而成。入口处,庄辉将自己的出生时间“1963,癸卯,阴历兔年……”写在一张纸上,旁边则是当年的一幅黑白全家福合影。艺术家借以指涉自己现年 60 岁的一甲子跨度,既指向大疫后的当下,又回溯至中国 1960 年代初的艰辛岁月。

庄辉完好保留了自己从玉门出生,洛阳学艺,工厂工作,到辞职参与中国现代艺术运动等时期的大量生活照片、证书、奖状、信件、票据、刊物。例如一组在他出生当年发行的新华社图片剪报《腐朽没落的西方艺术》,以及上世纪八十年代东北引入“苏联模特”后摄影师们拍摄的女性裸体。这些文献与庄辉的部分作品,连同他历年搜集珍藏的画册、艺术家摄影、展览海报、官方宣传图、个人出版物等材料交织在一起,勾勒出展览的时间线索。虽然内容庞杂,庄辉运用桌面、木板、招贴、铁架、墙漆、手写文字、遮光窗帘、彩色透明罩为区隔,以布景的方式在三个房间与淋浴室里将展陈内容分割成了更多具体的微单元。每个微单元占用一米至四米不等的展线,分别聚焦艺术家某段求学经历或某件作品的背景。自此,展厅里众多来源不同的图像被排布成平等而清晰的后记忆模块,相互表征。

在这些回顾性文献当中,不时能感受到两种反复拉扯的动力交织着。第一种动力呈现为年少气盛式的反叛,即个体如何主动地摆脱原生环境与模式化的生活,不断出走。通过图文,可以了解到庄辉在 13 岁的时候自己跑去学校办理了退学手续,跟随亲戚离开故土玉门来到洛阳,并在这里开始学习绘画。而从 16 岁进入到洛阳拖拉机厂成为一名工人后,他一边上班一边继续寻师习画,还在厂内俱乐部举办了生平第一次个人画展“庄辉油画习作展”(1988)。随后,在当代艺术尚处于地下状态的情形下,庄辉毅然抛弃了国营工厂的铁饭碗,全心投入到追求艺术的道路上。他走南闯北,徒步西藏,寻访居住于各个城市的艺术家,这在当时信息闭塞的中国恰是非常有效并且能够深入激发艺术的方式。在创作的纬度上,自觉的精神在这一时期被释放出来。例如在展览中以文献呈现的《为人民服务》(1992)这件作品中,庄辉组织洛阳轴承厂的工友们用红色纸张在立有毛泽东雕像的广场地面上摆出巨大的标语“为人民服务”,运用时代语言的有力形式直面 1989 年现代艺术运动落幕后的社会文化氛围。

与应激的“反叛”相对,“回返”作为艺术中的另一种力量则往往需要创作者沉淀下来,在时间流动中转化原生的情感、故土、自然、天赋。展览以文本形式展出了“玉门计划”(2008-2009)。在计划中,庄辉回到出生地玉门开了一间照相馆“玉门人家”,以实体运营的方式持续一年。项目文本整理出这座因石油枯竭而衰败小城的详细背景资料,其中包括政策文件与照相馆规章制度、招聘广告、采购清单、价目表等。这些清晰而具体的条目,连同照相馆拍摄的当地家庭合影、个人艺术照等,在某种程度上还原了庄辉少年离家以后空缺的记忆。和玉门计划相对聚焦的方式不同,“十年”(1992-2002)摄影项目里的回返是卷入的,采集式的。在这个现在看来多少具有些回顾意味的项目里,庄辉行走于中国各地,拍摄无数的照片来记录当时平民百姓的日常面貌、社会景观、产业形态,为快速发展下的中国保存了色彩艳丽的真实感。

投入现场,展开调度,细致记录,似乎一直是庄辉的创作手法。庄辉的父亲是一位摄影师,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带着他游走各地,为不同的人拍摄照片。或许是源自这些最初的体验与领悟,创作道路上两种互相拉扯的力在庄辉的《大合影》(1996-)系列中天然地融合起来。展览中几幅长条的黑白横轴的大合影被竖起来靠在墙上,而唯一在墙上正着悬挂的一幅合影则是庄辉早年从旧货市场买下的。正是这幅民国时期普通的大合照启发了他之后创作大合影系列。自此开始,庄辉不定期地走进机关、工厂、乡村、学校等地组织大型群像拍摄,每次他都会将自己加入到合影当中,站在人群最边角的位置。这些照片中,一个庞大的群体被全景摄像机旋转拍摄并留下一个个清晰的面庞,而庄辉的在场又让每次定格摄影都有着这么一位外人。这一简洁的转换,就像在集体意识统摄的社会中加设了一个锚点,历史与现场则通过这个锚点得到某种辩证的见证。借助这一跳跃性的锚点,作为媒介的摄影终究从美学经验与纪实性中被解放出来,扩展成为一种能够重新排演集体与个人之间心理张力的行动。

作为展览语言的一部分,庄辉并没有将这一行动仅仅停留在作品形式层面。在现场这些大合影的旁边,庄辉贴上了几张以往拍摄过程中的快照,类似花絮。这些照片有的记录了正在搬凳子准备拍摄的青壮年,有的是坐在凳子上等候拍摄的老人小孩,还有从合影人群背后拍摄的空旷场面。其中比较特别的一张显然是从合影队伍最边上的位置所拍摄,照片的视角斜着越过前排人的肩膀,刚好能够看到正在组织拍摄的摄影师站在环形人墙中挥舞手臂。

这些敞开的视角让大合影系列的外部时空进一步被打开,每一处记录都在试图追述更为具体的现实。到此,或许可以说外交公寓里这场酷似档案馆形式的展览,本身即如同一幅充满各种细节大合影。这幅有待观者不断曝光的合影以私密观阅的模式,连带出了中国当代艺术的早期语境与反复被遮蔽的社会断面。回到艺术层面,通过在作为普遍参照物的图像与文字中埋设众多标志性锚点,庄辉精心布置出一幅既源自个人经验又坦然面对历史的全景,而他的“自学之路”恰是在这样有意识的生命过程之中,从一个锚点走向下一个锚点,没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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