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辉:侠客

采访、编辑 | 蓦然

1963年,庄辉出生于甘肃玉门。那一年中国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不久后又迎来文革,他在贫乏与无知中度过了童年。2023年,历史的循环往复又碾过一个三年,庄辉从一场大病中康复,希望能有一次告别和重新开始。穿插在这60年间的,是他13岁时独自离家前往洛阳,自学绘画,进入拖拉机厂成为一名工人;到了90年代中期,他在游历四方后决心丢掉国营工厂的“铁饭碗”,以艺术家的身份留在北京。

或许是骨子里携带的冒险动因,对庄辉而言,做艺术也是一次又一次地告别。他调侃自己属于“火烧火燎”的那一类型,做完一个项目就要马上进入下一个,很警惕陷入停滞的状态。只不过这一次,庄辉的告别似乎比以往都更加正式,却也从容了一些。“如果能有80岁的生命,”他说,“那么我就再奋斗二十年,看能不能再带来一些好作品。”

举办于外交公寓12号的展览“自学之路”,或许得益于他总是想要将事物留存下来的收集习惯。几幅装裱好的“大合影”系列作品只是斜斜地靠在墙边,让位于墙面上的工作照与文字阐述;与一张灯光昏黄的工厂车间印刷照相对应的,是一本极其精美的自制油画选集;那些被封存在展柜中的场刊与书信,揭示了部分9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的地下历史——那时,人人都好像身上背了把宝剑的侠客,在区域内各自为战,也互通有无。

尽管铺陈了大量来自过往的物证与文献,展览却不那么凝重,也不那么教化。鲜活的色彩和手写的口述文字,让一切如在眼前和耳边。熟悉庄辉的故友,都能从中读出一份周到,亦如庄辉本人,总能让与他交谈的人感受到充分的平等。我们的采访分为两次,共进行了六个小时。倾听我的提问时,他有时会微微躬身,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上去反而更像那个虚心讨教的年轻人。

尽管庄辉的艺术表达向来深深地嵌在社会结构之中,但背后强烈的自传性和情感动因同样不容忽视。来自底层的生命经验,让他警醒自己仍是一个会被刺痛的、有本能的人——褪去当代艺术被赋予的层层魅惑,艺术真正的力量或许也在于此。以下是庄辉的口述。按照惯例,文章将问题隐去,发表前经过受访者审校。

线索

谈起“自学之路”这个展览,还不得不提到我的病。2020年秋天,我用十年时间完成了“祁连山系”作品计划,人也一下子撂倒了,发生了严重的脑干出血,差点交了户口本。后来通过康复练习,我的身体开始慢慢恢复,生活逐渐能自理。自从去年10月中旬搬家后,我开始想,要怎么让自己的大脑也恢复,于是就把一些过往的资料扒了出来。一步一步地,我要找回自己的记忆。

我之前就想根据自己90年代的艺术经历,做一个展览,通过这次康复训练,算是把这些线索又捡起来了。再加上彭晓阳春节期间来过我家,我想到外交公寓12号的空间挺适合这个展览的框架,包括它在90年代扮演的角色,这个工作就慢慢开始推进了。

当然,这都是一些我的个人线索。如果要谈大的背景,那就是三年疫情之后,艺术家对自我的工作,以及艺术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和功能,都产生了一种怀疑。中国当代艺术高歌猛进这么多年,艺术这种制度究竟能带给我们什么,又有多少东西可以留存下来?对于积累下来的一些问题,我觉得我们要面对和反思。我出生在1963年,经历过文革、冷战,再到现在的局面,希望展览能通过一种个人叙事,对大家共同经历过的时代有一些思考。

告别

虽然我今年已经60岁了,但对于该怎么做艺术,有时候反而感到越来越迷茫。到了这个年龄,我想我应该做一次告别,希望自己还有能力重新开始。如果能有80岁的生命,那么我就再奋斗二十年,看能不能再带来一些好作品。

中国艺术家在这一点上有个说法,叫衰年变法。中国历史上,尤其是明清至近代一些有建树、有造诣的艺术家,他们在60岁之前的作品大都没法看,到了60多岁之后才慢慢成熟起来。齐、黄两位老先生到了八九十多岁的时候,画的那个老辣。我离他们的处境还远着呢。所以说,我觉得应该让自己对艺术的热情重新焕发一下,让自己再往前走一走。

我做作品的方式,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告别。我一直比较警惕陷入一种停滞的状态。这个项目做完了,就希望开始一个新的项目。在这个项目里遇到的困境,就在下一个项目里考虑怎么解决,所谓的解决,主要也是更新自己的认知。至于60岁的告别会是什么样的,我还没有多想。但是先做一个总结,可能告别起来会比较容易一点,要不然都不知道该告别什么。

摈弃

我想关于艺术,之前的一些路径是应该被摈弃的。过去我们相信天才,相信英雄,相信那种爆裂的闪光点,比如梵高、沃霍尔或者杜尚。我们都觉得他们身上有种让人兴奋的东西。在他们后来的艺术家,也多多少少带有一种个人主义的迷幻色彩。

但时代正在发生一个微妙的变化。这些年,国际上出现了一大批八九十岁的女性艺术家,她们把艺术的线索拉长了。一个人做艺术的价值,不再体现在某一个点子、某一个潮流或者几个闪光点上。现在无论是对事物的观察还是对艺术的投入,都要有一个长期的线索。艺术家需要用一生来呈现自己在艺术上的价值。

共同体

我们60年代出生的人,经历了比较大的变化,个人的命运自然就和历史、社会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八九十年代出生的艺术家,生活可能更多局限于家庭内部的一些纠结关系,多了以后,就会忘记自己周边的处境,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被遮蔽。不管哪个年代的人,肯定都生活在一个大环境之下。

如果不是这三年,大家可能都过得舒舒服服的,没怎么多想。但是大环境变了,突然触及到了一些内心里深刻的细节。这时你会发现,自己是与共同体一起喘息,一起面对的。现在大家好像都普遍缺乏一种历史观,就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知道该怎么在这些历史里面定位自己。作为艺术家,我觉得眼界应该看得更宽阔,更长远一些。

出生

我出生的那一年是1963年,中国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反右运动所涉及到的文化界的反资产主义艺术正在进行中。到了80年代末,又是一次反资产阶级自由化。2023年,从我出生到今天,整个过了一个甲子(60年别称)的时候,你会发现我们又遭遇了同样的困境。

我想知道我出生的那个年代,艺术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况。展览里有一组拍摄于1963年的照片,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北京潘家园买下了它。这组照片叫《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艺术》,是当时新华社用于宣传发行的一个资料,它正好从一个反面的角度,让我们了解了当时欧美背景下的现当代艺术,同时又能说明在我所处的时代,中国社会如何看待艺术。

清理

1968年文革开始的时候,我正好上小学。那时每个家庭在忙碌了一天的工作后,下了班要赶快做饭,晚上居委会组织大家一起开会。在孩子的眼里,文革是一个比较可爱的时代。每天不用好好学习,一会儿放鞭炮,一会儿敲锣打鼓。有时候抓到一个“破鞋”,人们给那个女人的脖子挂上一串破旧的鞋子,大半夜地就组织上街游行。

但那样一个无知无畏的时代,不可能像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角度一样单纯。长大之后,我才体会到当时做大人的不易之处。我清楚地记得,每家过年的时候,都要把偶像的宣传像给换成新的,可是换下来的旧像怎么办?有一年,我半夜看到家人偷偷找了一个昏暗的角落,把旧的给烧了。但我也听说过,有人在烧像的时候被举报,说他犯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你看多荒唐。留着是个旧的,烧了就是反革命。

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每天都想着瞎玩,觉得高兴。这里就出现了非常大的问题。童年时期带来的所谓快乐,实际上是一种对他人和自己非常深的伤害。为了那点快乐,我用了一辈子来清理自己。那个时代的确是没有任何人性可言的。

机器

我16岁就进了洛阳的拖拉机工厂,当时被分配在造型车间。那里有点像我们现在下煤窑的地方,黑黢黢的,亮着几盏灯,进去以后噪音巨大,夹杂着煤油、酒精等各种气味。我每天戴口罩上班,24小时倒班,下班的时候嘴里都是黑的,要洗口罩、洗澡,把衣服全部都换掉。

半年之后,我就出了一次工伤。当时设备的汽吊失灵了,汽吊携带着一个几百公斤重的沙箱,向我的腿部快速砸下来。在我身后,有一个流水线的机器在运转,我没了退路,只能赶快踮起脚尖。沙箱砸向我的大拇脚趾头,粉碎性骨折,到现在还是一个坏死的东西。我还记得,那时已经不用“上山下乡”了,高中生毕业了就进入工厂的“知青合作社”。合作社里有很多女孩,有时候看到她们来例假,血都从裤腿里往外流了,还要搬运那些很重的铁块。现在想一想,觉得特别残酷。

进工厂之前,我对工厂的认知是有句口号叫“工人阶级有力量”。但对工人来说,你和机器是一样的。你是工厂的一个零件,一个工具。你操作机器,机器也在操作你,这个关系就是这样。所以我到现在还不会开车。从工厂出来后,我就再也不想碰器械一类的东西。

画画

13岁的时候,我开始学画画。那时刚到洛阳,大姐家住在筒子楼的邻居是一位水墨画家,他反而教我学习素描、速写和静物写生。喜欢画画还是小时候的事情,有时候老师在上面讲课,我就拿一个笔在桌子上,一会儿画个英雄,一会儿画个别的。那时学校里需要画黑板报,大家就说你会画,那你给我们画个什么。之后在工厂里,还会做一些画宣传画之类的工作。

1978年恢复高考后,出现了一些高考补习班。当地的文化馆、学校或者地方组织,会以画画的名义把四五十个人聚集起来。所谓老师,其实也都是业余的,可能以前学过画画,然后把它当作一种技能来教授。实际上更多是同学之间相互学习,比如这个人画素描、石膏像和人像比班里其他人要好,大家就会以他来做一个范本。我们那时候学的都比较杂,但没有过多的约束,完全依靠自己的判断。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我后来做艺术也不希望有一个特别固定的风格约束自己。

希望

在工厂里工作、赚钱生活,那是一个我。画画的时候,是另外一个高度集中的我。我觉得那才是真正的自我。那时我觉得艺术有一种救赎灵魂的力量,中国人缺乏宗教意识,什么都不信,但我们还是需要找到一个东西来说服自己。对我来说,艺术就成为了唯一一个和世界沟通的通道。也许当时还没有这么深刻的认识,但就是觉得艺术带来了一种希望,带给我一种心理上非常美妙和宽慰的感受。年轻时,每次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我就背一个画箱,游走在自然当中写生。看到一幅好的画,我也会特别兴奋、激动。

后来,我对艺术还真就产生了一种宗教般的狂热。我爱喝酒,但有时和朋友喝完酒聊天,我不会聊艺术。我觉得喝酒的时候胡说八道,是对艺术的一种亵渎。现在回想一下,在那样一个糟糕的环境中,人既吃不饱,也没有太多乐趣,艺术可以说是那时候抓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上班的时候,工厂里每周有一天假,我三班倒,经常是晚上12点到早上8点。下了班后,洗把脸、冲个澡就出门,骑车一个小时去郊外写生。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年在秋冬交际的时候,天比较冷。我早上8点下班后,和几个朋友约了出去写生,每人找一个角度在那里画画。他们画了一会儿,一看我,在草坡里就睡着了。睡一会儿醒来又继续。那时年轻不觉得累,别人说今天老累了,我就奇怪,人为什么会累?我觉得艺术会让你焕发另外一种生命。长大后才慢慢发现,每个人因为自己的生长环境不同,面对的问题千人千面,这样也造就了艺术和生活的多样性。

恶补

80年代是文艺的春天,社会情绪是普遍积极向上的。对于我们这一代来说,那是最美好的青春期,刚好又赶上一个开放的年代。经历了文革以后,人人都开始反思和尊重知识。那时有一个口号叫知识就是力量,对于知识,人们有一种渴望,有一种玩命般恶补的状态。

我最早学画的时候,能看到的资料很有限,都是《工农兵画册》之类的。那时就连国画都要被打倒。人一旦陷入到那种越来越禁锢的困局当中,就像被施了咒语一样,什么都要反对。1976年“拨乱反正”之后,艺术领域中的《美术》《江苏画刊》等杂志逐渐开始解放思想,其它如《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民族画报》等等都会登载一些关于艺术的篇幅,介绍欧洲的古典绘画、苏联绘画,还有中国传统绘画。后来我又通过一些零星的消息,知道了栗宪庭和高名潞先生主编的《中国美术报》。那个时候我还在画风土人情,画陕北的土地,是通过各类艺术信息去看,去学,去模仿,一点点摸索过来的。

天方夜谭

有一个像天方夜谭般的故事,我很少跟别人讲。1979年,有一回我去大姨家,她生活在洛阳北面的邙山,一个很具有豫西特征的土窑院里。我的表哥是民办小学的老师,他知道我喜欢画画,就把我叫过去,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然后拿出了一沓印刷精美的彩色传单。我拿起来一看,其中有一张是关于“星星美展”的。我记忆当中是个折页,表皮上是那张特别有名的黑白照片,就是马德升他们举着“维护宪法”的标语游行的那张。再打开里页一看,都是画,就是“星星美展”上的画。虽然我也挺年轻的,没见识过什么,但年轻人对新事物的刺激都会有感触。当时这些都属于“反革命传单”,要上交学校和单位的,但我说你们别交了,给我。

后来搬家无数次,每次我都专门把它藏到某本书里,结果最后反而找不着了。所以我很少说这个,因为别人会觉得是我杜撰的。但想想也确实挺奇妙的,传单怎么会发到那样一个村子里的窑洞门口?如果要谈我对中国现代艺术最早的印象,那这个对我的影响可能是最大的。

思潮

谈到“85新潮”,我现在仍然认为它是一个思潮运动,一个解放思想的运动,但还没有真正触及关于艺术的谈论。尤其是作为一个中国艺术家,要如何考虑自身的处境,要如何跟这个世界接轨,这些都还离得很远。回想起来,80年代的艺术也是无法延续的,因为欧美艺术大量地涌进来,一部分人跟着跑,一部分人饥渴到生吞活咽下去,还有一部分人逃逸到东方的玄学里。应该说,它作为一个思潮,高于了艺术和生活本身。

到了1989年,我当时不但没有意识到社会正在发生变革,连国家主席是谁都不关心,反正都是一个人说了算,就觉得自己画画是最重要的。但整个社会气氛的确是严酷到那样一个状态,就连宣扬西方艺术,也会被打上“反资产阶自由化”运动的标签。那一年也是给中国现代艺术的一个送终。“85新潮”的时候特别热闹,1989年以后销声匿迹,大地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剩下。

伴随着1989年的结束,后来是一个反思的时代。当代艺术开始思考如何与自己的处境发生关联。艺术门类也开始理性分化为观念、行为、影像艺术等等,1994年,批评家王林、陈孝信等人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主办了“媒体的变革”文献资料展,艺术家们掘弃了美院教授的以写实为路径的固化模式,我觉得有关艺术的研究才真正开始了,包括中国当代艺术和世界的接轨。

动因

90年代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在洛阳,觉得这个地方让人绝望。我们工厂在本地算是不错的,基本的生活不成问题,但是你在那里会觉得窒息。在中国有种特别的现象,如果你祖上出现过重要人物,哪怕只是跟你同姓,都会对此产生一种自豪感。洛阳人就属于这一类,因为历史上多次在这里建都,就误认为自己那套守旧的观念是他们的传统,让你不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还要把这些都传颂下来。

所有的新事物来到这个城市,都要经历一个非常艰难和缓慢的路程。作为一个年轻人,觉得这个城市连空气都弥漫着一股潮湿、压抑的气息,会发散到你的每个神经和细胞里。所以我觉得必须要走。

70年代时,如果你要去外面,还需要单位或学校出具一个介绍信。到了80年代,气氛慢慢放开了,开始出现了一些冒险的人。非常具有这个时代代表性的事件,就是当年的“长江漂流”事件和“黄河漂流”事件,组织这两次漂流的也都是洛阳人,他们当时30岁左右,都在探险当中结束了自己非常年轻的生命。这些信息会对同时代的人有一种间接的影响,刺激人去冒险,去看外面的世界。

本身我的性格也是如此,对没见过的事情有强烈的好奇心。13岁的时候,我本来在甘肃玉门和家人待着,因为大姐外嫁河南回家探亲,一句开玩笑说的话:“你们谁愿意跟我去洛阳?”我就自己去办了转学手续,背了个包就跑到洛阳来了。冒险,可能也是我基因里携带的一个动因。

洗炼

回想90年代,真正让我发生变化的是在1990年,我和一个朋友骑自行车从洛阳出发去拉萨那一路。那时还觉得自己是一个工人,对外界并不了解。但工作丢了就丢了,我们没有考虑太多,就往西北走。90年代的社会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容器,人们被禁锢的思想开始松动。我们每走到一个稍微大点的地方,就会到当地的群艺馆或者类似的单位,问这个地方有没有画画的人,一些好心的老师就会推荐,哪个人画的不错,哪个人诗歌写的不错,在兰州还碰到一拨人做现代艺术的。

但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西北山川对一个人的洗练。一路上,西北在地形上就会经历好几个台阶。我们走过沙漠,也走过了草地和高山,色彩变化极其丰富。身处自然的空间坐标当中,面对一个更加广阔的参照物,你会觉得可以把身上比较狂妄的那个部分洗掉。自然界会让你在情感上感受到崇高,也会让你感到绝望。我记得我们走到秦岭那一段时,本身路就难走,又天天下雨,我们的车轱辘都陷在泥巴里,人也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困顿。这些都会刺激到你在艺术上的感知力。

声音

回到工厂以后,我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事,应该要有一些动静。90年代初,人的情绪普遍受到了比较大的打击,所以我在1992年做了《为人民服务》这个作品。当时还不能算艺术,应该说是一场活动。后来我被有关部门叫去问话,在我那很小的家里翻腾了整整一夜。后来人们反复问我,当时为什么要做《为人民服务》,我一直不想作过多解释。但经历了疫情,好多人也能明白了。事情很简单,因为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但我觉得应该有声音。人不能被压制死。

宝剑

有人问我,90年代的中国当代艺术是不是很江湖?我觉得不是。那时候,当代艺术还没有形成今天这样北京、上海的格局,艺术家们分散在全国不同的区域各自为战。每个人身上都好像背了一把宝剑,更像是古代传说当中的侠客,但这个宝剑不是武器,而是自己的作品。

1992年做完了《为人民服务》,我就拿这些资料去了武汉。当时有人给我介绍任戬,我又认识了赵冰、未明、周细平、魏光庆等人,他们当年在一起做新历史小组。从那里开始,他们会给我写小纸条,告诉我要往哪里走,可以找谁,比如南京有李小山、程孝信老师。到了南京,程老师又给我介绍了毛焰、管策。后来我又去了杭州找张培力和耿建翌。老耿一看就是河南老乡,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去买菜,然后聊天、喝酒。因为聊到很晚,老耿让我在他工作室里住下。后来去了上海,我找到了当初正在做“墙报批判”系列的周铁海和杨旭,还有刚刚做完“车库艺术展”的宋海东、王子卫。最后,我又去了济南和石家庄。

那个时候做艺术的人很少,这么一走,基本上都能串得起来。那时跟别人成为朋友也很容易,聊几句话,就知道是有共同志趣的一群人。在展厅里,可以看到一些90年代早期的海报和资料,都是他们送给我的。

胆肥

90年代的中国当代艺术不光是没有展览渠道,还受到权力的打击,处于一种地下状态。1994年我去了北京,在朱发东的引见下结识了刚从纽约回来不久的艾未未,当时他和徐冰、冯博一一起做了《黑皮书》。1995年,我得知艾未未还要继续做《白皮书》《灰皮书》,但不知他们之前的合作出了什么问题,没再继续了,我也不便多问。我觉得在当时的气氛之下,做这些都是有危险性的,所以任何选择都可以理解。那个时候做这种事,在众人眼里属于离经叛道。

艾未未需要一位熟悉国内状况的工作人员,在这种情况下我接手了组稿、发行和后期的部分校对工作。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胆肥。反正一个人也无所谓,而且我跟全国其他地方的艺术家联络更广一些,方便约稿。

于是,1995年我从工厂出来到北京做《白皮书》和《灰皮书》,第二年就彻底地把工厂里的工作丢掉了。我记得当时工厂还劝我大姐说,你让他赶快回来。那时把铁饭碗丢了,别人是不会理解的。

发散

这两本书的发行是一个麻烦。展厅柜子里的那些书信,就是我通过写信和邮寄,试图把这本书扩散出去。但不是送,而是按照老艾以成本价核算的80块钱价格卖出去。这个过程比较艰辛。的确,80块在那个时候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但有很多人一起费心费力地做这个工作,大家都付出了努力,希望让这本书和更多的人见面。我在整理这一部分资料时,还是挺感动的。当时有很多人写信说要取多少本书,然后打收条给我,后来都陆陆续续把书款寄给我了。

通过这些通信,我们可以了解中国当代艺术的早期历程非常艰难。我们是靠着一星半点对知识的渴求,凭借着每个人的热情,让这件事情发散出去。在那样一个处境之下,我觉得自己经历的那一点麻烦不值一提。

刺痛

想到那些行将失去的东西,我会有一种刺痛感。我父母去世的早,我对自己过往的历史不太了解。可能是从小丢失的东西太多了,长大以后慢慢地想把它找回来,把它补全。可能也和当年生活物资的短缺有关系。我们小时候,想看到彩色的印刷物都很难。有时候小朋友们在路上走,远远看见一个彩色的烟盒,我们就会比赛,看谁先跑过去捡到烟盒。捡到的人就把土给拍拍,然后叠得平平整整,放在自己的书里压起来。我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的。

所以后来那些海报和资料,我也就自然而然地保留下来了。展览中还有一些纸质的请柬,它们存在的时间也就是那一二十年,之后都用电子请柬了,现在反而变成了挺珍贵的一个东西。我在北京时还喜欢去潘家园的旧货市场,那里能找到很多承载着共同记忆片段的物件,我可以多多少少捡回来一些。在搬家的过程中,有一些东西我丢了,也有一些是随身携带的。就像杜尚那个作品《手提箱里的盒子》,人的一辈子可能就这一箱东西,它就是你的过往历史。

父亲

我父亲是一个流浪照相师,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背着个相机和潮流布景到处走。他出生在孟津县邙山深处的庄沟村,不知什么原因,从西方传入的照相术在那里风靡。在这条自然形成的黄土沟里,有几十户人家居住在窑洞中,几乎每家都有一位照相师。他们走南闯北,用极快的速度占领了包括新疆、西藏等更为偏远的地区,像极了改革开放初期的温州鞋匠。我父亲,大约就是在这时候,一直伴随着陇海铁路的修建定居在玉门。

父亲在我7岁的时候就离世了,但是我还记得,小时候老爱跑到他的照相馆玩。照相时,他在前面操作,我就喜欢在相机后背的倒装影像。那时候他们在暗房里洗照片,亮一个红灯泡,底片在显影盘里,我数着1秒、2秒、3秒......在大概第7秒和第8秒的时候,影像就慢慢生成了。作为一个小朋友,对这些都充满了好奇。这段记忆在我后来选择摄影媒介时,可能起了一些关键性的作用。

凝视

1995年开始做《一个和三十个》和“大合影”系列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做《为人民服务》时那么多的情绪了,动机也比较纯粹。我想的是,影像生产的意义和价值到底在哪里?影像只有一二百年的历史,相对绘画要更近一些,如果要追踪它的起源也更容易一些。我还是有这种执念,想要找到影像最初的一种力量。

那时我刚到北京,不愿在艺术圈扎堆,就一个人租住在六里桥外西局的民房里,后来又搬到华威桥外的双龙小区,距离潘家园很近,没事的时候喜欢一个人骑车去溜达。有一天,我在市场地摊上,看到摊主出售一张民国37年拍摄的群像长卷照片。我缓缓打开后,每个人的目光也在凝视着我,整个观看过程就像阅读一部精彩的人文小说。通常情况下,我们的肉眼只能通过透视的角度看到单个或者一群人,但这张应用等距离拍摄的照片,为观众带来了全新的体验。

我当场买下它,回家后挂在门厅的上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拍出一幅这样的照片。后来到外地走访时,我打听这项拍摄工作的技术细节和可能性。1996年的春天,我从艺术家张洹手里借了几千块钱,在众多朋友的帮助下,开始了近两年的组织、拍摄工作。

鬼怪

90年代发生了一个比较重要的转变。我们这一代人,开始更多地考虑自己和社会结构以及集体的关系。大家开始谈个体的需求、个人的感受力,中国当代艺术慢慢地就有了些模样。但那个时代的集体还很强大,一个人在集体当中太渺小了,个体意识要靠另外的东西显现出来。在那样的处境中,要如何靠个体的力量去调度一个社会集体,如何用一种调皮的方式拨动一些东西,是我当时思考的问题。

为什么要把自己拍进去,是因为我觉得艺术家要像一个鬼怪般存在。“大合影”系列中的每张照片的最右侧,都有我自己的身影。当你看到第一张照片时,你可能不在意,但看完一个系列后,你会想这个人每次都站在同一个位置,一会儿跟部队、警察在一起,一会儿跟工人、医生还有环卫工人在一起,他到底是干嘛的?像极了一枚小印章,我希望能让自己在一个宏大的情景中显现出来,否则,就会消失在茫茫的集体中。

文脉

中国是有文脉存在的,这和自然、山水带来的体验有关。三峡这样一个特殊的地理空间,无论是在早先的北魏河北涿州人郦道元的《水经注》,还是在后期的唐诗宋词的描述里,都能体现出一个民族的性格。中国人没有宗教,只有迷信,文化所扮演的角色多少替代了人们的精神活动空间。被遗存下来的文脉,对我们的意义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1993年,国务院发布了要建造三峡大坝的通知。当时出现了各种反对的声音,在公共媒体上的讨论也很多,特别是关于环境问题的。但第二年,大坝还是开始建了。那年四月份,我拿着一个自己做好的洛阳铲,依照当地的地理样貌去打孔,后来完成了《东经109°88′,北纬31°09′》这件作品。我并不是水利方面的专家,无法提出有效的建议。但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我有权利从自己的角度来判定这个事情。当这些孔洞被淹没在100多米的水底时,我们曾经传颂的这段历史也被埋葬了。这是一种集体的感受。

本能

我的确是在介入社会,可我不想用那么时髦的一个词。不需要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作为一个工人,我就是一个社会中的底层,这是我的命运。如果说作为一个艺术家,我更像是一个媒介。当我在设想一个发生在公共空间里的事件时,我会思考该如何创造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反映自己看到的这一切,但同时我也艰难地生活在同一个处境中。

我要强调的是在做艺术的过程中,千万不要忘记自己还是一个有本能的人。谁拿针刺我一下,我会本能地进行反抗。有一些事情可以妥协,但也有一些事情是不能选择退让的。

坐标

现在的社会和我们那时不一样。我们那个年代,阶层还没有这么分化、固化,艺术家基本上都来自社会底层,即便是那时候的高干子女,除了拥有一些特权以外,能享受到的物质生活也是很有限的。但现在知识分子是知识分子,底层百姓是底层百姓。

我们现在处于所谓的知识阶层,需要有一个态度,那就是如何在知识的天平上摆正自己的坐标,在社会中下沉,去关注普遍的、大多数人的命运。我不认为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个人的艺术表达是矛盾的。作为艺术家,不仅仅要像个老师傅那样,训练有素地精进自己的技艺,关注属于艺术本体的形式、媒介和语言,还应该给这个世界提供一种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方式。

稀释

展览为什么没有专注讨论1995年后发生的事情,是因为90年代初期到中期的中国当代艺术更有力量。到了后期,这股力量就慢慢地消失在一种惯性里。随着后来的商业、画廊、美术馆、策展人制度等等的出现,那种野生的状态和最初被激发的情绪也慢慢被稀释了。

2000年之后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中国当代艺术热火朝天,没几年就推出了各种亿万级别的作品。90年代初,大家从那样的一个泥潭里挣脱出来,想得到自己渴望的东西,但前面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和坚守,到最后还不是一地鸡毛。当然,应该要有良性的市场循环,但不应该影响艺术的独立思考。这可能也是中国特色,到最后大家都在做一样的事情。

私心

做这个展览不是为了诉说苦难,而是我觉得我们应该要真实地了解自己的历史,有勇气去面对它。我们不能在同样一条河里,总在摸石头。在这样一个地方,最终都是要自学的。我是因为喜欢艺术,慢慢地通过自己的一些努力,走到正道上。90年代时大家也都和我一样,一点点地摸索到当代艺术的路径上。

要往下走,就要找到自我言说的逻辑和关系,要诉说,要呈现出来。对于年轻艺术家来说,无论是国际主义的,还是地方主义的,最后都会面临这样的困境。我想它不会是一个干扰,也不是一件坏事。

作为艺术家,我做不了太多。实际上需要有一些更加专注的研究,把90年代的历史留存下来,作为一种文献来呈现,这样人们很从容地就可以过去了。把这些过往的资料拿出来,也是出于我的这点私心。

向内

不过人在变化,很难说我们那一代人就是正确的,年轻一代人不关心这些历史就是错误的。一个人身上,很容易携带自己所处时代的基因。如果你们八九十年代出生的人,像我一样思考,也不合适吧?你的生活处境和你童年的遭遇,跟我们那个时代不一样。

很多时候,人们对于某一特定时期的迷恋,会在无形当中让它变得更加顽固,最后成为一个在社会中需要被警惕和唾弃的东西。当代艺术不像现代主义,依赖观念上的革新和实验。当代艺术应该向内,自我反省,自我怀疑,艺术家看待和理解这个世界的自主性应该更强。

如果年轻艺术家采用一种自主进入的方式,本身就足以把一个牢固的结构给摧毁掉。艺术除了有自身的魅力之外,还要有自己的力量。要不大家做艺术都自娱自乐,艺术反而就没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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