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交公寓中的“14天”

文 |《当代美术家》杂志访问

艺术家胡介鸣在2020年7月28日—8月10日生活在外交公寓12号空间内,处于封闭生活状态,重新搜寻空间生活信息提供的可能性,在每天的生活信息积累中不断调整和推进创作进程。展览“14天”中的所有作品都是在这14天的外交公寓生活中产生的,创作元素分别来自公寓空间内部的设施、物料和生活用品。作品分为摄影、装置和监控视频三类,摄影与被拍摄的实景、装置与生活状态形成过滤与生成的直接对应关系,由此引伸出对生存与现实的种种联想。

空间,隔离,生存与现实

《当代美术家》(以下简称“当”):您在展览开幕前的14天入住外交公寓12号空间,足不出户,在公寓内度过封闭生活的期间,与公寓的室内空间、物品交流,产生灵感,并在此创作。封闭的生活和14天的期限,无疑与因新冠疫情产生的“隔离”生活有关。为什么会想到通过“隔离”完成这次展览?

胡介鸣(以下简称“胡”):“14天”是一个特定的时间长度,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时间概念。我用这个时间概念来做展览,在日常生活的中划定出一个沉浸的、安全的、无干扰的时空,排除了额外的附加因素,进入创作模式。这是一种朴素的挑战,一种退回原点的再出发。我排空了对创作的一切预设和期待,面对最基本的生活状态进行感知和思考。这种工作方式在年初疫情爆发以后我宅家的日子中就开始尝试,并慢慢形成。在外交公寓的创作中我继续了这种简单明了以身体感知为基点的工作方式,这14天中我看到了最为具体的情景,与我身体和生存最密切相关的物质共同相处,我在日常和危机之间徘徊,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灵感,这一切不完全是我的预设,有很大的偶发因素,是我与偶发之间的顺势而为的结果,我对自己的发现和捕获能力感到满意。

 

当:外交公寓12号空间不同于美术馆的白盒子空间,它自身具有很强的文化和政治属性,这也使“14天”这场展览有了更多引人思考的意味。外交公寓自身的气质,对您封闭生活期间的创作产生了哪些影响?

胡:外交公寓是一个区别于一般公寓的公寓,但它毕竟是公寓,是人居住的空间。对如何在外交公寓完成我的展览经历了大致如下的思考历程:开始考虑方案时我从外交公寓的政治文化属性切入,在这个特殊性上反复考量,想像出一幕又一幕的场景,我没有把它当作公寓看待,仿佛这是一个含有特殊信息的讳莫如深特殊场所。我曾经追寻过它的历史,在有限的信息中去努力辨认它的样貌,想像它曾经的日常情景,最终我陷入一团迷雾之中。于是我不得不放弃这些缺乏依据的想像,更愿意把它的当作公寓看待,事实上它确实就是一个公寓。当我进驻了这个公寓后,它才把自身的信息向我开放,在14天中我每天都有创作灵感诞生,我才明白它不是一般的公寓。

当:您作为中国最早探索新媒体、影像和装置艺术的先驱艺术家之一,在20世纪90年代便开始进行相关领域的探索与实践,您曾说:“在我的工作实践中如何合理运用高新技术来表现最本质的观念是我一贯努力的目标。”此次展览呈现的作品并没有太多高新技术的元素,更多的体现了您作为“人”的个体,与内部空间、物品的有温度的交流。对此您是如何考虑的?

胡:在我的经历中,我和高新技术的关系比较近,原因是这些技术对我有不小的诱惑,我很想知道艺术表达在这些技术的作用下会生发什么样的结果,确实也是如此,技术给我带来惊喜和意外的收获,这是我信赖它的一种回报。今年8月外交公寓的展览对我来说是一次探索,这个探索起始于今年初疫情爆发后宅家的那段日子,我所有的社会活动都停止了,我与家的空间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密切关系。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空间给了我创作灵感,在家大半年的时间里,我完成了近200件作品,获得了一种以前没有尝试过的创作方式,使用简单的创作工具和直观的方式进行工作。这种方式更直接地对接日常,是以我的身体感知为主体的直感工作法,是一种“反预设计划”的方式,有那种直截了当“临门一脚”的感觉,感觉很爽,这也是疫情期间我最大的收获。我在外交公寓的创作使用的就是这种方式。 

当:在作品的呈现上,您将摄影作品与其拍摄对象并置,形成了“历史的定格”与“当下”的对照。时间一直是您创作的主题,在“14天”这场展览中,“时间”这一主题占据了怎样的位置和意义?

胡:我用“14”天来命名这个展览,就表明了贯穿于展览的是一把时间标尺,从面上看每一天作为一个“刻度”,共有14格,也可看作14个故事或1个故事的14个篇章。我正在写的展览文字是按照时间的刻度表述的,这篇文字是一首日志式的长诗,大约有六七千字,现在还没有最后完成。确实在展览中的作品都有明显的时间刻度,这些因素存在于摄影与被摄物并置的对照中,在日常光照的位置中,在电视的直播内容中,在雨后放晴的气象中……这些时间印记与日常记忆重合成为创作的源泉,我觉得比较靠谱。

当:《座位》《引力》《垂直线》《斜门》等作品的不稳定性或视觉上的压抑给人造成了不安、紧张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否源于您在创作时的封闭式生活?

胡:我们的生命体现在日常之中,日常是可见的生命,是生命的百科全书。我在“14”的日常生活中平心静气,有机会再次真切地回溯着一些沉淀在底层的东西,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审视和回味着那些令人不安的不知明状的存在和联想,在日常和危机的关系式中反复体悟、演绎图像故事。这是一次特殊的旅行,我确实感悟到了不少东西,并作了直接的表述,很有收获。有意思的是在创作过程中很多偶发的因素被融入到作品中了,这完全在我设想之外。《座位》底下的那把刀,它原本是在厨房餐桌上的,在一次早餐时我发现这把刀离我很近,闪闪发亮,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于是我把它放在了座椅脚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产生,直到午后的阳光照射到一个特定的位置时,在不经意的一瞥中我感到了一种特殊的强烈感受,就是它了。 《斜门》来得更“邪门”,这扇门位于空间的客厅中,是储藏柜的门,我对它感兴趣的是这扇看似有出入功能的门实际上是封闭的柜子,在特定的光线下我准备拍摄,随手将机器一放,取景器中看到了“斜门”从天而降,我相信突如其来的画面一定有着很深的缘分。《引力》是信手拈来的作品,《垂直线》深藏在卫生间门背后的死角中,这些撒豆成兵的玩法让我感到了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神秘迹象,这可能就是那些传说中艺术的不可知因素。

当:《内部》《交直流》《窗外》等几件作品形成了“看与被看”的交互关系。在向外的视角中,呈现的是城市,甚至世界,比如《窗外》的楼和《内部》中可以看到真实新闻图案的猫眼。而向内的视角,则有一种窥视的意味,用监控的方式记录了室内空间的行为。展览的主题“14天”源于新冠隔离的时间,在隔离的状态下,被隔离者一般是被外界忽视的。您为什么会在作品中呈现“看与被看”的视角和关系?

胡:“看“这个词可能是人类文明记载中出现最多的动词,因为视觉是人类与外界沟通的最主要渠道,在艺术领域尤其如此。我对“观看”的行为和概念的使用由来已久,所不同的是在这场展览中使用的观看方式是最为日常和直接的。这类观看是直接来自身体器官的,没有涉及复杂的中介设备的转换过滤。猫眼和摄像头是空间中存在物之一,成为我的创作材料是理所当然的事,借物移景、就地取材是这个展览最显著的特点。在“直接观看+就地取材”的创作方式的作用下,比较自然地产生了这些作品。《窗外》《内部》的观看和想像视角是成对的,《窗外》是直观的景物,我采用了特定的时间要素中的景物样貌,总体还是比较直观的。《内部》是想象中的观看途径模式,这种图景存在于想象的过程中,它有着主观的共同性质,面对更为本质的世界,也更具有表现和传播价值。我通过空间中的存在物“猫眼”借题发挥产生了《内部》这件作品。

当:作品《一个局》以桌子作为棋盘,食物作为棋子,呈现了一场不同地域、不同文化的食物之间的“博弈”。这是否是您对国际关系的一种隐喻?

胡:作品《一个局》的产生是空间关系给我的启示,因而这件作品要归功于这间房间和在这间房间中流动的信息气场。14天中我在这个房间中度过的时间最长,这个会议桌是我的工作台,大部分作品都是通过这个工作台诞生的。我长时间沉浸在这里,已经和这个空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它成了我的身外之物的一部分,是我的“战场”。每天播报的电视新闻成为了一种必不可少的背景音乐,我被这股气息引向了一个博弈之局,这种来自外界的感受渐渐地和我的内心世界吻合了,于是我可以大胆设想和折腾这个空间,展开了在淘宝上采购各种食物模型和其他材料的搜索历程,在采购过程中不断完善计划。这是非常爽的一件事,是我喜欢做的。

当:您用外卖盒、快递常用的充气防撞包装,收纳日常用品和生活垃圾搭建了 《我的罗马》。“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这件作品凝聚了您与外交公寓共同度过的生活和时光。是否可以将其看做您与外交公寓的告别,或是14天封闭生活的纪念碑?

胡:用“纪念碑”来形容《我的罗马》似乎有点太崇高了,不过这件作品确实包含了非常多的我个人的信息,这些信息是由可见的物质构成的,很通俗易解。我设想这件作品有两个前提,一是“垃圾信息”,二是“经典信息”,由这两种信息结合产生作品的形态。在“垃圾信息”方面,我选择了在外交公寓14天的生活垃圾为主要材料源;“经典信息”来自罗马柱的造型。接着我要考虑众多的“解决方案”来实现这件作品。在足不出户的前提下创作“实物装置”作品有一定的局限性,需要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来保障作品的实施。在外交公寓14天完成的所有作品中,这一件作品的创作周期最长,从入住的第二天起就有了方案的灵感,我有意识地开始保存生活垃圾。因解决方案迟迟不能令人满意,期间我也尝试制作了不少局部的部件,到了第10天才正式开始动手实施,经过3天左右的时间制作完成。应该说这件作品凝聚的信息量是比较充分的,并且不遮不掩,是一件“坦荡”的敞开型作品,也给我14天的工作生活画上了一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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