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外经验
文 | 阎硕
大部分熟悉胡介鸣作品的观众,进入《14天》的展览现场,都很可能会被门厅旁的电视屏幕吸引,驻足,并试图从视频的内容里找到我们熟悉的控制论、后人类或者历史图像的端倪。但这个同时展示十二个监控镜头的视频,并不是一件典型的录像作品,更像是展览的注脚。 胡介鸣从进入外交公寓开始其14天隔离生活起,就在空间内安装了这些摄像头,监控视角覆盖了除卫生间外的所有房间。在监控视频构成的全景畅视空间内,所有生活和工作的细节都成为被观看,被凝视的对象。14天的自我隔离里,胡介鸣持续着自己惯常的生活节奏,观众在监控视频中看不到任何特别的或决定性的事件发生,只能看到一个人在身体受限和社交隔绝状况中努力地试图适应新的存在境遇。
在陌生环境的禁闭生活中,胡介鸣用相机和生活用品创造出一个充满个人趣味的符号系统。摄影的对象和装置的材料都取自身边的现成品:厨房里水龙头和碗筷构成的“大鸟”,客厅里用充气包装膜和一次性饭盒组成的“我的罗马”,小药瓶和冰箱贴组成的“飞机来了”,以及起居室的电视与其镜像形成紧凑的新闻播报氛围,为仿真食物摆出的“一个局”赋予了紧张气氛。拿着作品目录寻找作品就像是进入胡介鸣设定的寓言世界,“隔离生活”是邀请观众进入现场的抓手,观众一旦进来就不再受引导,因没有落实的隐喻和动线,可放肆闲逛。大幅居室局部特写的画面和充满游戏感的装置,搭配稚趣的作品名字,让人想到童年游戏中的迷你战争和城堡,积木与玩偶,通过想象和替代物来满足支配感和征服欲,消解身体的局限性。胡介鸣则是通过制造身体的限制,在这一特殊的存在主义境遇中构造经验,介入经验。
当被限制的身体适应环境之后,对于胡介鸣来说“眼前的空间变成唯一的世界”,关注力和想象空间就自然投射在日常生活环境的各处细节中。这是一种具身性的体验,类似戏剧中“方法派”演员在舞台上通过严格规定自己的行为,利用外在的肢体动作来塑造真实的情感。具身认知理论证明了整体身体感受在认知塑造中的决定性作用,身体和精神,感觉和认知可以互为因果,相互转化。因而,对于这14天的特殊生活境遇,人们无法在身体经验之外纯粹以认知的方式去抽象地感知。《14天》是一个强调身体知觉的艺术项目,外交公寓的空间像是一个容器,不断挤压,塑造胡介鸣的身体,行为和情感,胡介鸣则是利用手头便捷的材料输出应激的想象和观念,在空间的墙面,角落和生活杂物中与空间形成统一的知觉有机体。
摄影的表达放大了身体的感受。浓烈色彩的滤镜,暗示着图像充裕的感情预设。如果说黑白照片是现实光影印记的忠实再现,展厅中色彩浓烈的巨幅照片则处于还原现实的反面,镜头以现象学的方式,将情绪先于观念介入,用审美和喜好替代揣度。《14天》的摄影作品,是疫情期间胡介鸣在家中隔离时创作的《七彩》系列的转化,室外摄影常用的长焦段用在室内的局部上,输出的图像无论是否与现实场景等大,都有一种将司空见惯的生活细节无限放大的感觉。每个不起眼的角落都可能是一处拍摄的现场,巨幅图片将这些局部的生活场景放大,凸现了原本按各自的功能隐藏在公寓空间各处的被摄物,打破居住空间固定的逻辑,像一场多重扩散的冲突,在空间中弥散。
这个在“创作发生第一现场”呈现的展览,是胡介鸣由身体经验抽象而来的审美经验和自我阐释。与空间紧密联结的摄影和装置,不应被分解为独立作品,而应该被看作是一个整体叙事中的词汇和句式。在这个整体性的项目中,观众能够通过自己的共情力去还原艺术家14天的生活和创作的切身经验。作为疫情之后外交公寓12号举办的第一个展览,《14天》是一次在实体空间激活共情力的努力。这一次展览的空间不仅仅是生产意义的场所,更像是一个需要沉浸在其中,借助感官经验体会的共情机制。这次展览对胡介鸣和外交公寓12号来说,都是一次由例外状态引发的例外经验。相比起我们在媒体和生活中面临的越来越居高临下的总体性世界图景,一场旨在揭示危机中的日常、展示私密身体经验的展览,更能帮助我们寻回自身真实的敏感性和感受力。
面对疫情,艺术家很难提出建设性的判断和解决方案,只能努力做出自己独特的洞察。就像朗西埃在疫情爆发初期说,“避免了再添加我的‘分析’到所有解释我们如今所处局势的长远动因、深层意义和根本影响的论述中。我只是干脆继续做疫情突然袭来之时我正在做的工作。”在《14天》的创作过程中,胡介鸣也是在一个例外状态下做着疫情袭来时正在进行的日常工作,比起用激烈的手段直接回应疫情,艺术家选择坦然接受,让自己设身处地感知环境,使其内化到自己的身体和创作中。会有一天,大多数人会察觉到,被疫情改变的并不仅仅是外在的社交关系和国际格局,这样一段极端的经历也会从内向外重塑我们的身体和精神世界。经过时间的积累,任何例外状态都会沉淀,成为我们未来生存在其中的新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