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潜入内心的“故居”

文 | 盛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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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我把故居藏进身体

稀疏的小雨,翻飞的燕子

那里有我的故居

——何迟《故居》

外交公寓12号空间的展览“何迟:故居”仅接待外籍人士,这规定让许多人以文字、图片与传闻的方式参观了这场展览,而侥幸潜入的我则充满好奇地观察窥视着每一处空隙与角落。事实上,何迟认为两种观看方式同样重要。当无法进入的条件让这个展览为你留下了足够的悬念,你会将更多的注意力用于钻研这个被设下的框架——你将怎样想象这个外籍人士居住、只有外籍人士能够参观的“故居”?想象即结果。

这个1971年建成的公寓拥有相当规整的布局、简洁的装修、适中的面积以及充足的光线。这为“故居”的空间叙事提供了客观条件,也可能是从1970年代起发生的诸多公寓艺术现场所渴求的。“公寓艺术”(Apartment Art)由高名潞提出。在我看来,这一概念指向了彼时在中国发生的前卫与实验性艺术活动不能进入传统体制内空间展出,艺术家因而生出的抵抗。作为一种“迫不得已”的场地,公寓在展示艺术家作品时仍然被想象为传统的艺术空间。而这一生活化的场景似乎并不能完全满足艺术家对于展出空间的要求。

而“故居”不同。这一展览生长于公寓,主题与情感内嵌于公寓,仅有公寓这一私人空间才能精准地叙述它所承载的故事。在“故居”中,公寓这一角色不再仅作为客体为作品提供自由表达的空间,而是作为最重要的主体:作品本身。你能想象到的所有日常物件都在这里出现:从厨房角落里被叠放的折叠桌、垃圾桶与扫帚,到厕所里的一次性梳子、牙刷、洁厕剂,再到书柜里的一个瓷器碎片。它们看似随手一放,但都在被安排好的坐标上讲述自己微小却不微弱的故事,有机地构成展览整体。这些原本的“附属品”不再被自动屏蔽在展览之外,而是作为经过筛选留下的物件与意象低调地与空间相融,在这里共同发出轰鸣共响。

以客厅为原点,跟随着何迟在“坐标系”中留下的线索,我被一步步带入公寓的各个角落。诗歌《故居》的小册如星散落在房间各处在房间的各处。客厅的圆桌、厨房抽油烟机顶、窗边的吧台桌以及书房的大会议桌上,看似随手落下的书,生动地标记并重现着此前的住客在这个房间里的各个活动点。厨房的台面上遗留了大半箱保留着撕开包装的痕迹的费尔斯格比尔森啤酒和一个空的玻璃杯。抬头,透过头顶壁柜的玻璃柜门仍能看到里面储存着一些食物。烤箱仍然连接着电源。会议桌上的诗册有紧闭、翻开、摊开的状态。这一切让往日的动态犹然浮于“故居”之中。这里的住客可能是匆匆离去?这个看起来有些孤廖的客厅里摆放了一张面对窗户的椅子。此前坐在这里的人在想些什么,或是忧思,或是失意?这些活络的痕迹让“故居”里的故事在我的浮想联翩中更为饱满,附着于整个空间的厚尘则为我的想象提供了情绪角度,也更容易让人与自身经历和情感相接。

整个公寓被灰尘覆盖的“白”让墙上的“彩”尤为亮眼。何迟用抛光机打磨这里的墙面,落寂的情绪与被打抛下来的墙灰一同附着在这个房间的所有物件上。灰尘满屋散落,痕迹尽数展现,“故居”的故事从此以不同纵深的时间维度展开。一层又一层不同的颜色藏于白色墙面下,这些正是无数曾住者留下的线索。每一层的颜色都代表着曾经的一位住客,而这些不断叠加覆盖的痕迹又在此刻被何迟解剖,完全向观众裸露。它们像是游牧者的地图般立体地记载着漂泊的印迹,被悬挂在墙面上展示。客厅与书房的每面墙都有一幅不同的“地图”,似乎是在回应着何迟在诗歌《故居》中回顾的这些年在北京漂泊的历程:从花家地、铁匠营、酒厂到雷家桥村、黑桥、李桥、宋庄。最后这些漫步于城市外缘的轨迹汇集在这一中心点,回望并纪念着何迟的奔波与迁徙。这个此前不曾停驻过的房间,成为了他的“故居”。

当我离开时,发现身上已沾上许多灰尘,尽管我已悉力让自己不要刮蹭到。这是否也意味着藏于“故居”里的绵密绞缠的低落情绪很难通过刻意的冷静与疏离摆脱。春风或许会慢慢将这些夹杂着时间与路径的寞然之尘拂去。但当下一个冬日来至,我们又将如何梳理自己的以年为计数单位的漂泊痕迹与不安定的心?当我潜入何迟的“故居”,我也潜入了自己漂浮身体的内心。参观“故居”时正是我面临内心动荡的时刻。在北京的工作计划几近过半,来自南方的我仍然没有适应每次走在这座典型北方大城市时的陌生感受,而内心遭受的挫折也让我在深夜思考是否要半路折返。生活常常以巨大的张力试图挣脱我的身体,而辗转于城市间的旅迹则像是我试图施出的反作用力,我的内心被反困在“自由”的框架,在中间状态挣扎着。

“我不断奔波迁徙,遗留下不少故居,但迄今没有彻底搬离”。“故居”是一个及时的提示,它让我审视自己作为流动个体在异乡对于稳定性、正确与自由的无尽追逐,让我想象自己此刻短停的房间将如何容纳与拥抱下一位短停者的思绪,带我回忆与重返漫游的起点。或许与何迟、这个房间五十二年来一批又一批的住客以及纷纷来至的参观者一般,当我们共同在交错的时空下站在这“故居”之中短暂地观察、思考又离开,我们都在光阴的荏苒下不断回应着赫拉克利特在千百年前留下的那句“万物皆流,无物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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